【中国艺术头条】艺评 - 洋气、土气,“人民气”——谈“高原之作”民族歌剧《马向阳下乡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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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味、洋味、人味
——谈民族歌剧《马向阳下乡记》
王劲松
得益于文化和旅游部官网的“在线剧场”,工作之余戴上专业耳机在电脑上全屏观看了数部难忘的“好戏”。比如,舞剧《永不消失的电波》、昆曲《梅兰芳▪当年梅郎》、话剧《谷文昌》、秦腔《王贵与李香香》、莆仙戏《踏伞行》、沪剧《敦煌女儿》、豫剧《重渡沟》,以及民族歌剧《马向阳下乡记》等。这些优秀的作品,“让人哭、让人笑、让人省思”,不论是从专业创作研究的角度,还是从纯粹观众的角度,代表着新时代一个阶段以来舞台艺术令人欣喜的高度。
由青岛市歌舞剧院创作演出的乡村扶贫题材歌剧《马向阳下乡记》(以下简称“马剧”)因其出色的极具感染力的舞台呈现而被誉为是继《小二黑结婚》之后的第二部民族喜歌剧[1]。“马剧”在艺术质量上能被与中国歌剧史上的经典之作“小二黑”相提并论。“马剧”能够在舞台上立住、常演,2017、2018年两度被选为文化和旅游部“中国民族歌剧传承工程重点扶持剧目”,并在国家级舞台艺术盛会——第十二届中国艺术节获“文华大奖”,赢得了观众、媒体、业界、学界的赞誉喝彩[3],的确是一部现实题材歌剧佳作。
习近平总书记在新时期文艺座谈会上说:“衡量一个时代的文艺成就最终要看作品。推动文艺繁荣发展,最根本的是要创作生产出无愧于我们这个伟大民族、伟大时代的优秀作品。”但是,“在文艺创作方面,也存在着有数量缺质量,有‘高原’缺‘高峰’的现象”。“马剧”之优,称得上“高原”,为了让它进一步成为“高峰”、“经典”,笔者不揣浅陋,以下分别从唱词的文字表达,戏剧情节的编织,音乐中的唱段、乐队与歌队,演员的培养选配四个方面谈一谈体会认识,并从技术层面的角度探讨可能的解决之道。
一、唱词
就唱词而言,和乐的舞台戏剧文学剧本,不止唱词,哪怕是道白(对白),应是兼具文学性音乐性的“剧诗”,或者说具备剧诗的特征。“马剧”中的“唱与白”,整体而论,音乐性与文学性相当出色。比如开场大槐树下的村民合唱——“风吹过山乡啊,树叶沙沙响。雪飘过大地,槐树裹银装……”,情景画面,动听的合唱,起步就令人耳目一新,置歌剧开始于一个较高的艺术起点,让人对接下来的舞台表现充满期待。再如,第一幕村口迎接上级派来扶贫的第一书记,四位村民兄弟接连端出对于被“扶贫”的朴素愿望,流畅诙谐——
甲:男女老少不重要,每家多发点儿红钞票。
乙:添新衣换新帽,发上个媳妇坐花轿。
丙:抓猪崽买羊羔,生上一个娃娃怀里抱。
丁:做梦那个发媳妇,狗撵鸭子呱呱叫。
如此的精彩段落,烟火气、泥土味,大俗而雅,似信口而歌的生活化艺术化的表达,还可以例举很多,作为民族歌剧的戏剧文本,真是俯拾可见妙语佳句。特别是剧中过场唱段与道白间或点缀胶东地方特色的俚语俗话,如“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光腚推磨丢大人”,用方言唱(说)出,既展现了“马剧”的地域风格、乡野魅力,也为“马剧”抹上了轻松愉悦的喜歌剧色彩。
然而,佳作妙品也难免瑕疵,可进一步注意四点:
一是唱词忌满,文贵简洁。马向阳初来受挫,“看来我还没有准备好,你得帮我把这重担挑……”,“这次下来当村官可真难,好像烙饼放在锅里面两面翻……”,长句宜说不宜唱,何况还是主要表达情绪的唱词,除非是为了突出某种人物性格或剧情进行的特殊需要故意设置,不如改为“当村官可真难,像烙饼锅里两面翻”,精短之后,加强了唱词自身的表达动力,也为作曲家留下了音乐发展的空间。
二是内容上求真(艺术真实真诚),形式上有序(结构章法)。舞台人物的语言(唱与白)对于塑造人物形象推动剧情至关重要,因而在表达的内容与方式上恰到好处的拿捏,使之符合受众对于艺术审美的合理预期,需要尽量做到内容上求“真”,形式上有序。比如第一幕女主角李云芳上场后的第二个重要唱段——“我知道大家的日子不容易”,呈现自己的难,乡亲们的难,自己的努力和心愿。从唱段在全剧中被安排的结构位置和内容情绪、唱段容量和技术难度来说,甚至从能否单独拎出来的咏叹调标准来说,都是值得称道的。但作为女主角的唱词,唱出“一个月没洗澡,几十天没换衣”,感觉不佳,有悖于正面的、“干练的女村主任、女村书记”的女性主角艺术形象和受众的生活经验,款路上遭遇的困难,有些难不下于无法洗澡换衣。
建议进一步调整内容布局与结构,使起更加凝练。
三是加强唱词文字本身的音乐性。可能是因为“马剧”改编自电视剧,民族歌剧的文学剧本留有电视剧本的影子,在大型唱段中就显得较为明显。比如第二幕结尾,老祖奶出场一大段催泪的咏叹——“我看你这后生很为难”,实在是出人意料的一个结构完整,内容丰富,音乐形象饱满,具有相当的演唱难度,可以作为音乐会曲目的女高音咏叹调。在歌剧中为一个戏份不多的配角安排这样一个有分量的咏叹调,小角色也有了展示大本领的机会。不过,这首咏叹调唱词有21句之多,虽然感情充沛,并在音乐进行上使用动力强大的板腔体,但从舞台效果来说,有些句子有明显的冗余迟滞,拖累了旋律,减损了整体音乐形象的光彩。建议把部分冗余的长句变短,调整语序,简化“情节”,强化“情绪”。
四是变“标语口号”为艺术化表达。毛泽东说,“缺乏艺术性的艺术品,政治上再进步,也是没有力量的。因此,我们要反对政治观点错误的艺术品,也要反对只有正确的政治观点而没有艺术力量的所谓‘标语口号’式的倾向[4]。”就“马剧”而言,作为一部紧扣时事的现实题材扶贫戏,政策文件标语口号专业术语避不开,唱词中遇到了,却是个问题。不是就一定不能唱,而是可不可以换个位置,可不可以整体考虑,或者把不甚适宜谱上旋律的类似“标语口号”变道白?咏唱中借鉴一下戏曲的办法,用节奏语气来“白”出不宜唱的“标语口号”。“千斤道白四两唱”,“唱”中的“白”不是会更有音乐性、艺术性吗?
二、剧情
做到“有戏”,并不容易,特别是需要尽量避免“人为的巧合”。“人为”,就是“伪”,就是失真。是谓,情节不自恰,剧之大忌。“芝麻掉进针眼里”的套路,对艺术是伤害,对受众是低估。
“马剧”中,戏剧情节依托于原来已经具有相当基础的电视剧,戏剧冲突整体在情理之中,有生活基础,有艺术提炼,舞台艺术呈现,真实感人。不过,在马向阳“擅自做主”拿出了和未婚妻林小曼共有的30万结婚钱,假充追回了土地流转款,发给村民这个“扣”上,有些“人为的巧合”了。
王长安先生在《新时代需要怎样的现实主义戏剧》[5] 中指出:“近年来多数“扶贫戏”“革命斗争戏”不能令人满意,其原因往往不是在生活层面失却真实,而是在艺术层面丢失了“真实感”,无法在精神认知上为广大受众所接受。”“艺术审美是诉诸情感的,而这个情感又是建立在受众普遍的人生经验和审美认知水平上的。”
舞台作品既要符合生活真实,也要符合艺术真实。哪怕是照搬生活中的真实事件,如果没有提炼选择,也不具有普遍性,不利于“共情”引领。“马剧”中的“30万”,不是不可以用,而是要“烧到火候”,让矛盾的解决,带有时代的必然性。精准扶贫是新时代的伟大举措,党和政府是推进精准扶贫的坚强靠山。当然,作为戏剧作品,对这种必然性的揭示,需要编剧的大智慧。
三、音乐
歌剧,是“歌”和“剧”的艺术,或者说是主要依靠歌唱来塑造人物,呈现、推动戏剧进行的。歌剧的音乐关键在唱段,同时,也不能因此小觑乐队在歌唱中的烘托和非唱部分的“描写”,乐队与歌唱、表演,在前序、幕间、过场诸处,在剧情进行中,与之形成互有增益的“交响”。民族歌剧《马向阳下乡记》中的音乐(唱段)从形式到内容上,称得上是近年少有的质量上乘的的鸿篇巨制,具有大歌剧的气象。
首先来说唱段,从形式上来说,独唱、对唱、二重唱、三重唱、男女混声合唱,大歌剧的气派,丰富多样;从内容上来说,大型独白唱段(咏叹调)与简短的过场唱段(宣叙调功能的对唱),以及歌队合唱,满满当当;从塑造人物的需要来说,主角、配角、群演,各自具有符合身份性格特征和戏份的唱段主题乐思乐句以及唱段容量;从音乐风格和声音色彩来说,主角男女声音色纯正——民族唱法与偏民族唱法的美声唱法相得益彰,立体感穿透力强,配角男女声各具风格,不但有纯正的男女声各声部音色——刘二叔和唱“抓猪崽”的村民兄弟,有地方戏吕剧的行腔润色——以梁会计的唱段最具特征,有山东快书、民歌和胶东方言的语音语气和行腔润色——以四位村民大嫂插科打诨的唱段为代表。
如果说还可以进一步精进,建议对咏叹调做适当“集中”。尤其是男女主角马向阳李云芳的大型唱段显得稍微有些“拥挤”,位置布局不够理想。比如,第一幕女主角李云芳上场,接连两个大型唱段“乡亲们,对不起”与“我知道大家的日子不容易”,从内容长度和旋律发展的特征来说,有雷同重复之感,窃以为不如做点技术处理,打破雷同,让重要的唱段更“靓”,更易成“核心”。
歌剧中,大型核心唱段是歌剧的四梁八柱,甚至可以说是歌剧的灵魂,也是歌剧以后长存舞台,长留记忆的凭借。核心唱段立住了,歌剧也就立住了。许多经典歌剧之所以能够常常被唤起,绝大多数情况不是剧作重排了,经常演,而是剧中的核心唱段(咏叹调)因为技术性艺术性的原因能够脱离母体独立存在,成为了音乐会曲目,又被唱响了。相信“马剧”也能为今后的音乐舞台上留下独具魅力的咏叹调。
再来说乐队和歌队。
作曲家出手不凡,开场的唢呐一响,全剧的音乐风格就迎面而来了。序曲以近于唢呐和中西混合乐队协奏的形式——唢呐先以稍慢的中板吹奏出一段具有浓郁的山东地域色彩(装饰音、润腔、旋法特征等)的主题旋律,引出中西混合管弦乐队全奏出由唢呐主题发展的欢快的小快板,预告了全剧的喜歌剧色彩。细听全剧,器乐(乐队)不多不少,恰到好处,有力的烘托了歌唱,渲染了戏剧情绪。同时,乐队中的色彩性民族乐器,因为它们特殊的音色和效果几乎是不可替代的,如坠胡、竹笛、琵琶等(特别是即使在民族管弦乐队中也不经常性使用的坠胡),为这部民族喜歌剧的艺术表现力增色添彩。
歌队在剧中的使用,强化了作品大歌剧的气象。一是渲染,为歌舞伴唱,为人物帮唱;比如,序曲近尾,幕启,大槐树下,伴着歌队的合唱,“风吹过山乡啊,树叶沙沙响”,乡亲们的胶东大秧歌欢天喜地扭了起来……村民合唱的音乐主题也来自序曲。二是剧情的推进和“描写”,承启剧情,并为幕间场景转换赢得时间。歌队合唱在每一场的结束,作用重大,既是本场音乐情绪上“起承转合”的收拢,又是下一场剧情发展的前引悬念。比如,马向阳带来了30万,歌队合唱——“怎么这么巧,怎么这么妙?……往下看看热闹。”再,毕竟两个小时长度的大戏,观众的情绪,不可能一直被“打了鸡血似的”昂扬着,艺术的感染力,就是要云端谷底“挠来挠去”,而歌队的合唱段落恰是让观众在剧中稍稍“缓缓气”,迎接下一轮冲浪。
中国歌剧在音乐创作上,长久以来自然形成了两种创作模式,有以《秋子》《原野》为代表的西洋正歌剧模式的民族化方向,有以从“一白一黑”(民族歌剧《白毛女》《小二黑结婚》)为代表一路而来的民族歌剧汲取西洋歌剧技法的具有广泛群众基础的“原发性”方向。“马剧”音乐上的成就,代表了新时代以来民族歌剧音乐创作汲取正歌剧技法上所取得的可喜进步[6]。
四、演员
舞台戏剧艺术,作品与演员互为成就。没有好作品,再好的演员也黯然。同样,没有好演员,再好的戏也失色。“马剧”,主角演得好,配角演的好,就连四男四女两组不着名字的村民“甲乙丙丁”和一众群演,个顶个如梁会计所唱——“扭得好,唱的妙”。
王长安先生在《新时代需要怎样的现实主义戏剧》中说:“老百姓看戏主观上并非是要来‘学习’什么,而是做一种精神遇合,一种心灵验证”。“精神遇合、心灵验证”,指向舞台,就是要好听好看,观众对此怀有期待。好听,靠音乐、唱段、乐队。好看,关键靠演员。否则,再“有戏”的剧,再好的服化道声光电,也是白费。
“马剧”,不但让人记住了男女主角,配角,甚至群演也是一张一张生动的“脸”。一身喜感的梁会计,唱到“钱啊钱,和谁都有缘”时,竟激起我抑制不住满眼泪花,传统中国乡土社会中族长似的人物刘世荣刘二叔,连接上了大槐树村历史与现实的老祖奶,四位不着名字“要多发红钞票,要猪崽羊羔,要发个媳妇”的“扶贫对象”——村民兄弟,同样四位未着名字“爱扯个闲话”的村里大嫂,那就更是“喜气的”不用说了。就连只有几句“白”没有一句“唱”的村里苦人儿——丁秋香,也让人记住了。
“马剧”的成功,见证了哪怕“小角色”,照样在大舞台出彩。那么,这些出色的演员是怎样汇聚到这部民族歌剧中的呢?特别是,梁会计这样的演员,哪里培养的呢?
从舞台表演(唱段与形体)来说,如李云芳、马向阳、刘二叔、老祖奶这样的声部声音与舞台形体都“路数很正”的专业人才,是长久以来我国高等专业音乐教育(声歌系)培养的典范成果,特别是“唱功不凡”。“马剧”中,主要角色人物形象塑造的成功,唱功排第一,形体动作跟上即可(做到不难,也并不是说不重要),因为有着丰富的唱段容量,从情绪到情节发展,足以带动他的舞台表演,支撑起对人物形象塑造的需要。
但如梁会计、如四位村民大嫂,这样有些如戏曲舞台“丑行”味道的人才培养却一直是我国当前按照西洋学科设置与专业模式建立的音乐学院的短板。而恰恰又在这部喜歌剧色彩的“马剧”中,这五位人物,可以说出场就是“笑点”(甚至“马剧”开演前,梁会计的“声音出场”就让人精神一振,倍感亲切), 在剧中占有重要位置,是这部喜歌剧得以成功的关键点之一。从他们演唱的内容来看,他们的演唱技术的培养训练不是问题,问题在他们的表演——肢体语言(身段),明显不是当前“西式”音乐学院声歌系所能培养的,而是看得出具有浓厚的中国传统戏曲“四功五法”的基础。
从梁会计上场一亮相“扭得好,唱的妙”,到爬梯子上房见刘二叔,到“钱啊钱”……举手投足,透着从戏曲“程式化”身段中化出来的身体语言,谐味喜感。四位大嫂的家长里短、插科打诨,一蹙眉、一瞪眼,扭腰摆臀,扯扯拉拉,活脱脱的人物,“让人讨厌,让人喜欢”。他们的唱段,虽然不长也不多,在剧中主要是起着加快推进剧情的“宣叙调功能”的过场唱段,但是他们塑造的人物,活了!他们的每一次出场,都让舞台因之闪光。靠的什么呢?显然是唱念与身段并重,甚至身段(身体语言)优于唱念的整体舞台表演,他们的身体语言丰富并拓展了唱段剧情所要呈现的人物舞台形象。
关于演员选配,从这部优秀的民族歌剧的主要组织实施者,青岛市歌舞剧院有限公司董事长张乐群在关于本剧的创作漫谈中看到,“这个剧组包含歌舞剧院下属现代乐团、吕剧团、曲艺团、合唱团、交响乐团、民族乐团等多个文艺团体[7]。”演员中除了声乐歌剧演员,还有戏曲演员、舞蹈演员、曲艺演员,梁会计的扮演者施旭刚就是剧院下属吕剧团的戏曲演员。
任何一次艺术创造的成功,都是有原因的。“马剧”的成功,演员来源(专业背景)的多样性,演员的“恰好”选配,最大程度贴合角色,当是关键原因之一。
行文至此,剧中人物宛若眼前。如此一部好戏,让人对台前幕后的“马剧人”,心生敬意!应该说“马剧”从无到有,每一步都“卡在了点上”,才得以迈上艺术高原,才引出了如此的佳话、后话。
“艺术为了人民”,衷心祝愿这部有些“土味”——反映了现实的乡土生活,有些“洋味”——呈现以歌剧的艺术样式,但又都体现了“人味”——反映了人民的生活、情感与心声,赢得了社会的普遍认同的民族歌剧《马向阳下乡记》,早日成为新时代舞台艺术的高峰和经典。
作者:王劲松 国家二级作曲、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黄山市文化馆副馆长